北斗苦恼地托着脑袋，他的手上拿着蛋糕店的菜单，琳琅满目的选择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。左耳边天使慢条斯理地跟他分析不同选择的优劣，右耳却传来兴奋的大声嚷嚷，喊着“这个怪，选这个”、“高地好麻烦啊，随心点嘛”。他心生绝望，眼前花花绿绿的图案和字符似乎都在嗡嗡声中开始模糊。
“北斗？”
他循声望去。想要送蛋糕的对象正摘下眼镜，冲他露出惊喜的表情。杰西是个金发混血的高个，往那儿一站就挡住了不少光，或是把光都聚在了身上。北斗眨眨眼，还没反应过来，京本已经扯着他的右耳喊起了“要露馅啦——”。
“好巧啊，杰西。”北斗清清嗓子，高地越过他的后颈锤了一下京本，两个小东西“啪”的一声都消失在了他的耳边。世界清静。
可北斗却没来由地一阵慌张，好像那些叽叽喳喳反而令人安心。
杰西看了看他手中的菜单，看了看展示柜里的漂亮蛋糕，收银台后头店主正笑容满面地冲他们挥了挥手。“这家的蛋糕很好吃，我很喜欢。”杰西笑眯眯地说道，他朝北斗眨了眨左眼，一边说着点了几块切片，在北斗对面落座。
店主把蛋糕端上来的时候，还附赠了茶和冰啤酒。
“冰啤酒配蛋糕？”北斗惊讶地问道，杰西也露出无奈的表情，前者转头看了眼店主消失在后厨的身影，只捕捉到对方右肩一道黑影闪过。
每个人的左肩坐着一个天使，右肩是恶魔。
北斗能够看见这个通常被当作比喻意义的存在。他左肩上的那个叫高地，右边的是京本，北斗自己是个寡言的家伙，这对天使和恶魔却一天到晚在耳边聒噪——倒不如说，正是这样的吵闹让他变得更加少语。据说孩童时期每个人都能与自己的天使恶魔交流，但是随着长大祂们就会消失，而北斗知道事实并非如此。
“慎太郎总是有这样的奇思妙想，”杰西解释道，北斗点点头，显然店主是个恶魔掌握着话语权的人，“所以他做的蛋糕也是独此一份，外面尝不到的味道。”他将其中一个切片推向北斗，以充满期待的口气催促道，“要不要尝尝？”
在如此明亮的眼神的注视下，北斗拿起叉，挖下一口送入嘴中。
入口是绵密的奶油和柔软的蛋糕，中间却猝不及防咬到韧劲的果干，传来酸甜的滋味。北斗又细细品味了一番，正想要吃出来源于哪个水果，辛辣的味道就在后调里露出了獠牙。他抬起眼，刚刚好撞入杰西狡黠的笑容里。“还挺特别的。”北斗咂摸了一下后味，露出了意外之喜的笑容，“很好吃欸……是我喜欢的口味。”
说着，他又挖了一口。
一声轻微的叹气传来，带着明显的遗憾味。北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，嘴中还塞着那一口蛋糕，循声望去，是杰西右肩的身影，正冲他歪了歪脑袋。那是一个迷你而纤细的人类模样的家伙，没有恶魔的翅膀，也没有天使的光环；他坐在杰西的右肩上，所以大约是恶魔；他晃着两根小细腿，戴着一副墨镜，扭着身子，懒散地靠在杰西的脖子上，暗金色的头发和杰西染金的发梢交杂在一起。他注意到北斗的视线，挑起一侧的嘴角，露出了标准的恶魔式的笑容。
“唉……”他说道，“意料之外啊，失策。”
北斗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回杰西的脸上，后者并没有注意到他片刻的分神。“北斗很喜欢辛辣调味吧，我记得。”杰西说着，一边将另一块蛋糕拉到自己面前，却是拿起冰啤酒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，“这款是慎太郎研究的新品，里面是青柠辣椒风味的草莓干，”他自己说着笑了起来，“是不是很意想不到的搭配？”
“是啊——可惜正中好球区啊。”恶魔拖长着嗓音，毫无缝隙地衔接上了杰西的话音。
“很高兴你能喜欢。”杰西补充道，放下酒杯，他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，恶魔在他的手指上敲了敲，又朝北斗懒洋洋地挥了挥手，双指在自己额头边点了点，一副“下次再见”的模样，嘭的消失了。
北斗回过神，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又不知觉地游移到了杰西的肩上，在恶魔的低语里完全把社交礼仪抛到了脑后。杰西并不在意，但北斗自己还是窘迫了起来，他忙不迭地清了清嗓子，回道：“很有趣的推荐，谢谢。”
杰西吃起了自己的蛋糕。换了个话题，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谈论最近的天气，忙碌的社团活动，即将到来的暑期计划。北斗四分之一的心思在当下的交谈里，四分之一还在回味这个回味起来颇为冲击的蛋糕，四分之一回到他尚未解决的目的，还有四分之一飘去了萍水相逢的杰西的恶魔。
时间在闲聊里偷偷溜走，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针已经又走过两格。北斗四等分的思绪开始打架，最初的目的逐渐占据了上风，他焦虑地看了眼手表。而这个动作显然没有掩饰好，被杰西尽收眼底。
“不要拖着人家啦。”熟悉的声音传来。北斗堪堪咬住舌尖才没有发出“嗯？”的搭话，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口——因为这个声音决然不属于杰西。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视野里，墨镜恶魔躺在杰西的左肩上，翘着腿。对上北斗的视线，他轻快地招呼道，“哟哈。”
北斗猛地咳了起来。他手忙脚乱地捂住嘴，一口茶还是呛了出来，杰西连忙给他递纸巾，他忍不住一串的咳嗽，一边接过，一边点着头示意感谢。高地出现在他左侧，轻轻给他拍着后背。
“没事吧？”杰西担忧地看着他。
北斗连连摆手。他总算缓过气，轻轻擦掉呛出的泪花，而后又定睛仔细看了眼。恶魔乖巧地坐在杰西的左肩上，对他双手合十举到面前——“抱歉呀。”他这么说着，可是却忍不住笑了起来，一侧的嘴角向上一勾，还是那个熟悉的风味。
“那个家伙——”
“等等，他……”
左右两侧的声音同时响起，而北斗无暇顾及，对着杰西摇摇头，腼腆道：“没事，谢谢，真是不好意思啊。”
又聊了几句，杰西看着手表准备先行一步离开。
“不问了吗？”左肩的恶魔问道。
杰西眨眨眼，北斗也眨眨眼。“下周三晚上我的生日聚会，北斗会来吗？”沉默了几秒，他开口道，语速快得像是已经排练过几遍一样，又抢在北斗说出任何回答前补充道，“不用勉强哦，会有很多北斗不认识的人，不希望北斗为难自己。”
北斗露出感激但紧张的笑容，他的耳边又嗡嗡吵闹了起来。
视线中，杰西的恶魔攀着他的耳朵，踩着时髦的镜架，费劲巴拉地坐在了杰西的帽檐上。他的嘴似乎一张一合地说了什么，北斗耳边的争论声太响，没能听清。
而那在现实里不过转瞬。杰西接着说道：“不如那个周末一起吃饭？周日怎么样，正好是我和北斗的生日的中间，可以一起庆祝。”
远远传来店主——慎太郎——的声音：“我可以提供最新款的蛋糕哦。”
“综合考虑，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。”
“好吧，偶尔我也能同意高地的意见。”
北斗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。他冲杰西点点头：“太好了，那我们到时候见。”
杰西离开的时候，冲他拜了拜手中的手机，意思是再联络。他帽子上的小东西在他转身的时候，滑倒了后脑勺的位置，他冲北斗——与北斗左右的两只——挥着手，像坐过山车似的，向左歪了歪身子，又向右歪了外身子，“哪边呢？”他似乎这么说着，然后和杰西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视野里。
“而这，绝对不对劲。”
高地这么说着。而京本又开始跟他唱反调：“大千世界、无奇不有。”
北斗后来还是在慎太郎的店里订了蛋糕，不同酒精浸润的蛋糕和奶油会搭配出不同的香气。在这家店里属于有一些创新、但并不多的一款。这最终没有耗费北斗更多的思虑和纠结，毕竟更令人在意的，果然还是杰西的恶魔。
那……是恶魔吧。
其实北斗也不确定。他也不过是总结自己看到的规律：每个人左肩坐着天使，而右肩是恶魔。祂们总是相伴而生，像一杆精神世界的天枰被投影在了现实，然后一次次争论、打架、冷战，一个这次占了上风，一个下次扳回一城。
祂们总是存在，无论长大的人们看见与否。
而北斗拥有一双总是能看见祂们的眼。
“会不会是双胞胎？”北斗出神的时候，他耳边的争论还未停止。高地提出了新的可能性，京本立刻哼笑了一下摇头：“那也没有解决单个出现的问题。要我说就是什么魔王级别的怪物。”
“你还再偷偷上网看轻小说吗？”高地冷冷吐槽道。
北斗叹了口气，向后一歪倒在床上。
“你们说，问杰西自己，会不会得到答案呢？”
还在打闹的天使和恶魔同时静了静。
“我觉得如果北斗成为了我们的同僚，一定会是恶魔。”京本这样评价道。
“我同意。”高地点了点头，北斗寻思着这对冤家最近统一战线的频率怎么如此之高，像是那柄天平两端的重物愈发靠近中心。然后，祂们异口同声地补充道：
“……别犯傻啦。”
周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。于是两人先去商业街逛了逛，北斗想给自己的吉他买新的拨片，杰西看中了一条新款的腕带，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交换了礼物。晚餐选的店很好吃，慎太郎的蛋糕也风味十足。
品尝着嘴中甜蜜的滋味，那个念头又在北斗脑子里冒了出来。高地还在他的左边拦着他，告诫不要冲动，京本已经换了新的战线开始诱惑着说“问问又不会吃亏”。
“是啊，问问又不会吃亏。”
室内柔和的灯光在人身上铺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杰西金色的头发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熠熠生辉。附和京本的声音来源于杰西的左肩，几日不见的恶魔又坐在那里，他在几人的目光中站起身，做作地行了个绅士礼。墨镜还架在他的脸上，宛如他的恶魔翅膀、天使光环。
“是啊，为什么不问问呢？”
他又低声重复道。北斗一时分不清这是来自天使的劝导，还是恶魔的引诱。
杰西在说周中派对的趣事，空气里的气氛不曾冷掉。北斗静静听着，心里开始打草稿如何挑起话头，直到话题告一个段落。
“杰西小时候，见过自己的天使和恶魔吗？”北斗问道。
“恶魔会怂恿你干坏事，天使会劝你做好事，然后他们会在你的脑袋里打一架。”杰西笑眯眯地接口道，“指的是这个吗？”
北斗点点头。杰西轻轻拨了拨吹灭的、从蛋糕里抽出来、摆在一边的蜡烛，“见过哦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可以告诉北斗一个秘密。”杰西的胳膊搭在桌上，他的恶魔顺着胳膊一溜滑到了桌子上，“我只有一个哦。”
“一个？”
“出好主意的也是他，出馊主意的也是他。”杰西嘴角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，北斗眨眨眼，他耳边向来喋喋不休的两位此刻也全神贯注地听起了故事，“既不是天使，也不是恶魔。”
“这里绝对该说‘即是天使，也是恶魔’吧！”‘既不也不’的墨镜人站在蜡烛边，手指沾了沾杰西盘子里的奶油，只尝了很小的一口，“……慎太郎的手艺一如既往的超棒。”
杰西开始讲小时候的故事，讲他的天使和恶魔是如何陪着他，和他争论不休、抱团取暖。“别人是不是都是一个恶魔和一个天使在耳边打架，然后选择其一？”
“或者折中。”北斗补充道。
“但树——祂的名字是树——更像是我的对面。我扮演天使的时候他就是恶魔，我成为恶魔的时候他就是天使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“一个有着另一种观点的普通人。”而这句补充来自树，他靠在杰西的臂弯里，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可以翘着脚的角度。北斗不知道杰西现在还能不能听见树的声音——故事还没有讲到这个章节。
之后的故事也被娓娓道来，但并无什么新奇之处。如果抹去背景，如果无视所见，比起特别的恶魔与天使的故事，它更像是一段平平无奇的友谊之路。北斗这么想着，被高地揪了一下耳朵，在京本哧哧的笑声中意识到心中的所想已经滑出舌尖。
杰西大声笑了起来。
“确实哦，其实就是一段很美好的友谊哦。”他这么说道，“就像我也很喜欢来自北斗的想法和建议哦。”
北斗感觉自己脸红了红，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。他垂下眼，看见树还在那里，打着哈欠，抬头看了看杰西的肩膀，丈量了一下顺着胳膊回去有多远，然后转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。
“其实……”杰西忽然犹豫了起来，北斗投去疑惑的目光，前者想了想，还是继续说道，“其实，今天也是树的生日哦。”
“哇！树，生日快乐！”京本和高地说道。两道声音叠在一起足够清晰明亮，树肯定听到了，他还是那副不怎么搭理的样子，但是手不听话地下意识地挠了挠下巴，流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羞赧。
“好巧呀，生日快乐。”北斗也笑着说道。
“谢谢。”杰西说道，而他们也没有错过在这一声之下，来自树的小声“谢谢”。
难怪会选这一天。北斗想着。杰西又要了一杯冰啤酒，借着微醺打开下一段的话茬。
顾虑与紧绷也全然离北斗而去——他或许会归因于酒精的作用，但他自己清楚知道并非如此。
他开始兴致勃勃地问杰西，关于他们童年时候的生日。高地的生日在初春，京本的生日在早冬，而北斗从来独自在夏天庆贺。他好奇地听杰西讲述他和树如何在生日前争抢蛋糕口味的选择权，如何以非常人的方式分享生日礼物，如何在四季变换中杰西一岁岁的越来越高、而坐在肩头的树一年年的越来越恐高。
“什么都往外说呢。”树无奈地吐槽。他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冷冷的，但是北斗能够清晰捕捉到其中无奈而真实的笑意。他和北斗一样做个听众，聆听有关自己的故事；他偶尔开口，在留出的缺口里添上一笔，自然而吻合。
北斗心中的疑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。
“以后就多一个人一起过夏天的生日啦。”杰西说道，树像是捧场般地鼓了鼓掌，尽管鼓得稀稀拉拉、显露出一丝毫不遮掩的敷衍，“生日快乐，北斗。”
北斗笑了起来——或者说嘴角的笑容在这一晚从未消失过，他点点头，能够感受到京本和高地一左一右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肩上，慎太郎推门而入，举起手中的小盒子，喊道：“生日快乐！生日加倍快乐！特别惊喜，特别加倍惊喜！最新的慎太郎蛋糕坊实验性产品！”
树在杰西的臂弯里无奈地扶住额头，而杰西回以慎太郎期待而灿烂的笑容。
“这次会是辛辣风味的吗？”
北斗满怀期望地问道。